折光暗语 |
2009-05-12 10:59 |
<多年以前的烂尾楼,扔在这里,也许仍然是烂尾楼……>
小孩国
勇敢得象一个小孩 天真得象一个小孩 美丽得象一个小孩 残忍得象一个小孩
我们都是小孩 不断地犯错误 不断地被原谅
乔家毅
公元二零零四年八月十一日,我的世界停了下来。
我一直想偷懒休息的,却没有想到是以这一种方式。 街上的行人像纽约街头的活人雕塑,一动不动,哪怕悬着一只脚。 红绿灯再也不跳了,车辆明明放在前进档,时速是35公里,却停在那里。 大楼上面的钟,写着下午二点十五分,也不走了。 我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想起以前看过电影《人鬼情未了》,还有那些聊斋故事。可是,事实却不是他们描述的样子。 这一切让我想起亿万年以前忽然陷进了沼泽的猛犸象群,在一个瞬间被完全封冻起来,不再动了。 世界停了下来。 除了我。
我是可以走的,我试了一试,手脚都还灵活。 我走到立言的写字楼去,电梯也不能用了。我走了十五层楼梯,倒是没有累。 他的房门开着,这很好,如果关着的话,我不知道能不能打开它。 他坐在那里,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他也停住了,当然。 我轻轻摸一摸他的头发,又亲一亲他的脸,这才难过起来。立言的眼神专注,他的脸真好看。 我忽然很难过很难过。
来了。 立言说,我这个人很迟钝,做错了再大的事情都要过个三五十分钟才意识到严重性。我总是这样的,那一次丢了一个包,护照驾照全在里面,还有好几千块钱,我也不会找,给立言打了电话,然后呆呆的等在那里,要等他过来劈头盖脸骂我一顿,才大哭出来,收也收不住。 过去我总是要哭的。但这一次也许不行了,我想我也没有眼泪了。 只是心痛,心痛得要死,虽然我已经死了,但没有其他的词可以形容了。 立言就像一尊最好最漂亮的蜡像,他还是温暖的,但我亲亲他,他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 我靠着墙壁,慢慢地蹲下来,再过一会儿,大概就会有人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的事情了。那该是多可怕的一个电话呀,可是我等不到这个一会儿过去了。 在我的世界里,时间那一条轴被擦掉了。我的世界停在了公元二零零四年八月十一日下午二点十五分。 永远停住了。
黄鹤兰
立言打电话给我,说家毅出事了。 我不敢相信。 但他从不会骗我,因为没有必要——这是一种让人感到凄凉的诚实。 相隔着半个地球,程立言并不会常常想起我来。 若是找我的话,总是有一些事情。
上一次他同我说,鹤兰,我要送家毅来美国读书。 这些记忆本已经模糊,但握着电话听筒,听到立言的声音,竟忽然又清晰起来。 啊,我知道,是家敏的小妹。我记得自己说。 然而立言的声音黯淡下去,他告诉我,他同家敏已经分手。 我猜到三五分,沉默不响。 然后立言说,鹤兰,你会喜欢家毅的。
我去接飞机。 乔家毅裹着很厚的衣服,包住半张面孔,只一双眼睛漆黑漆黑,盛满了惶惑。她长得不象她大姐,仅一双眼睛也看得出来。 她叫一声鹤兰姐姐,我的心一下子软下来。 立言是对的,他总是对的,有时候我觉得愤怒,有时候悲哀,更多的时候无奈,我不知道为什么,立言在我面前,总是对的。 乔家毅初到纽约的时候十六岁,她只是一个孩子。 不过是四年以前的事情。
这一次,他说想来纽约走一走。 我有些好笑,你要来做什么呢?既然家毅已经不在。不在上海,也不在纽约,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而纽约这么大,你即使要来,又何必告诉我。 我第一次拒绝程立言。 也许我并没有真正相信家毅已死的消息,这消息听起来如此荒诞,使我可以用一种同样荒诞的态度去回复立言。 但挂上电话以后,它又忽然变得如此真实沉重不容置疑,开始压迫我的泪腺。 我象是鼻子上挨了一拳,酸涩地无法形容。也不知是为了谁……家毅,立言,或我自己……
程立言
家毅的东西由家敏交到我的手里。
程立言,你这个人多少还是信得过的,她说,这些东西,留着也好,扔掉也好,都随你。至于我,我是只当从来没有过这个妹妹了。 认识乔家敏十二年,我第一次看到她面上有一种疲倦惨淡的神情。 我一直以为,家敏是一个斗士,她会愤怒,但不会疲倦。 程立言,你这个人多少还是信得过的。 她总是这句话:程立言,也好,家毅同你走,我总是放心一点。然后她掀翻桌子,把家毅赶出家门。 她从来不曾原谅过家毅,但是她爱她。 家毅是她唯一的妹妹和亲人,如今家毅走了,她是否也终于获得解脱,而释然。
如今,家毅走了。家毅,我的家毅。 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 她只有十岁。 因为一单生意的缘故,整个部门都在加班。深夜十一点钟,她找上来。 那天所有的人都工作疯了,要到这时候才发觉,天下暴雨。 乔家毅浑身上下湿透湿透,一身校服看不清颜色,只有面孔是白的,还有眼睛黑亮。她说:找乔家敏。
那一刻——看到这小人儿的那一刻——我觉得……我无法形容这种感觉…… 她站在那里,衣服上的水一滴一滴滴到地上,发出来的声音在夜色里面被扩大,嗒,嗒,嗒,那声音一下一下都敲进我的心里。
如今她走了。 留下来的东西,不过一个大纸盒子。 一些书本,证件,一台笔记本电脑,我打开它。 不是没有想过永远不去碰这些东西。但是,到底是家毅的东西。她留下来的一切,都是我的珍宝。 黑颜色的屏幕上,细密的雨丝凝固在那里。 很奇怪,家毅不喜欢整理东西,她的房间总是乱的,但电脑里面的文件夹子却整整齐齐。 我慢慢看过来,她收集的图片,歌曲,电影,一丝不乱。 然后有一个夹子写着:留给立言。 我只觉得心脏猛地收缩。
她好似一早知道有这一天。 家毅是末世情绪极重的人,很多次她问我,立言,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想我。 然后她自己回答,立言,你要想我,你不要忘记我;一下子却又改口,立言,你要快快忘掉我,开始新的生活,我很乖的,不会阴魂不散。 我本觉得这是一个荒诞的问题,但看得出来,她真的矛盾着。 家敏说,家毅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祥之人。 她们的母亲因为难产而死去。 而她们的父亲,甚至在家毅出生之前便已经离开她们。不要问为什么,城市里面有太多没有理由的事情。
家毅说:留给立言。
乔家毅
我想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应该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吧。 可是太阳永远不会掉下去了。除非我在这个停掉了的世界里走到西半球去。 我能看到的立言坐在那里,却看不到我。 我看不到的立言在时间的那一头,他也看不到我。 一个人如果再也看不到另一个人,那么,他总是会慢慢忘掉这一个人。 我还是哭了,没有眼泪,但我感觉得到,身体里面有些东西一点一点流出去,慢慢变成一个空洞。 原来就算是死了,人也是会累的,爬十五层楼梯的时候不会,但是哭的时候会。
我拼命地哭。 如果立言能看到我,他会来抱我的。所以我总是要哭的,随便找一个理由,就胡搅蛮缠地哭。其实只是想他抱抱我。 这把戏后来被看穿了,乔家毅,你是一个小赖皮,立言说。但说归说,他还是来抱我的。 可现在小赖皮也没有用了。 我的立言,他迟早是要忘记我的。 他会和别人结婚,交换戒指,说一辈子不离不弃,真心诚意地说。立言是不会说谎的。 那个人不会是我了。 或者本来也不应该是我的,如果不是我捣乱,大概会是家敏。 现在也不会是家敏了。 家敏,她知道了会怎么想呢。她说过她恨我,但我总觉得她还是爱我的,像小时候。那时候她也是喜欢抱我的,她说:家毅,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 若真是如此,那现在我们各自的世界,都只剩下一个人了。 我也不知道算是我走了还是她走了。
这里真安静,也真寂寞。 我仿佛回到了纽约。
留给立言
立言,这里下雪了。 我穿得很多,笨手笨脚的。同学都友善,但他们当我是孩子。下午不上课,我窝在家里,吃掉一大包的爆米花。 雪很大,窗台上厚厚堆起来。我捏了一个很小的雪人,立言,那是你。
立言,要考试了。图书馆不再关门了,通宵开着。 我喜欢靠近暖气的座位,家里太空了,趴在图书馆睡觉更舒服。反正功课是不难,我不担心。
立言,很久没有家敏的消息了,她再也没有找过我,不知道她好不好。 圣诞节,我看足一个星期的碟片,其实都不好看,但是影碟机开着,房间里热腾腾的。 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呢。
立言,春天快要到了,开始化雪了。 我很想你,还有家敏。不过我想,你们两个里面,我最多只能得到一个,要不然就一个都得不到了。 开学了,一切如旧。 功课仍然简单。
立言,今天去中央公园走了很久。天还是冷的,要穿大衣。 然后下雨了,我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大厅里躲着,看那些恐龙骨架,海枯石烂,立言,海枯石烂。 雨没有停,回到家,好似感冒了。
立言,……
乔家敏
程立言找到我的时候,整个人都落了型。 我本已无话可说,他起初也是沉默。两个人就那样坐在那里,半天半天。 至他终于开口:家敏,我不知道,家毅原来如此寂寞。 家毅,自然是家毅,他和我,还能说什么别的? 每个人都是寂寞的,我说。 不是,家敏,不一样,许多人能从很多事情里找到快乐,来逃避寂寞,但是家毅似乎不能。 都是一样的,我想,有什么不一样,无非是你是否关心。
家敏,我担心,家毅在另一个世界里会不会更寂寞?那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她该怎么办?家敏,你不知道她有多寂寞,你不知道这种寂寞。程立言忽然激动起来,这个大男人,说话间竟变得歇斯底里。 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他最后那句话伤害到我。我不知道? 程立言,你说我不知道? 我没有理由地愤怒,拍案而起,隔着桌子和他对峙。 程立言,我对你的胡言乱语并没有兴趣。 我不想再多听你说一句话。
不,没有乔家毅这个人,乔家敏,你没有什么妹妹。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并没有什么人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或者曾经和你在一起,那是幻想。 乔家敏,你那根关心家毅的神经已经死了,永远地死了,灰飞烟灭。 我告诉自己。
今天天很好。 天空蔚蓝,走出咖啡馆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抬起面孔,阳光是温暖和明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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