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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03 10:28 |
儿时常被祖母村子中传说着的游魂吓得半死,长大后倒偏爱读鬼故事。真幻迷离,乍醒还睡,知与未知之间,似乎最有趣味。合上谭恩美(Amy Tan)的新著《百种秘密知觉》(TheHundred Scret Senses),窗外正飘着雪花,回味着桂林山水间唱绵(长眠)的百年奇事,昨夜在泰晤士河南岸伊利莎白女王音乐厅新书朗读会上所见的谭恩美金黄色的长披巾闪着光,瘦小的身影逐渐隐入舞台黑暗处,这英伦的银白世界竟也有些难辨真假了。 其实,《百种秘密知觉》并不是离奇古怪的纯鬼小说,书的主人公,是我们似乎在作者以前的成名作《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一九八九),和《灶神妻》(The Kitchen God’sWife,一九九一)中见到过的女子,相似的背景氛围和故事框架,中西方的差别及沟通,女性仍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男性只是陪衬的影子,只是这次,一对同父异母的姐妹取代了前两本小说中惯常出现的母亲和女儿。谭恩美三位同母异父的姐姐于八十年代从大陆来到美国,谭家一下子从小家庭变成大家庭,谭曾开玩笑说最大的麻烦是出去吃饭难订到桌子,这三位姐姐都大她十岁有余,与小说中的姐妹有着相似之处。 妹妹奥利维亚是半个中国人,出生在美国,四岁时中国父亲去世,死前立下遗愿,希望妻子能找到他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时留在中国的女儿,两年后,十八岁的宽来到美国。对这位土里土气没受过什么教育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姐姐,奥利维亚从各个方面都加以拒绝,宽虽然从来连奥利维亚的名字都叫不清楚,但对她却是无微不至关怀讨好,百依百顺。宽自称有种特异功能,亦即她有双“阴”眼睛,能看到死去的人,有一批阴间的朋友。她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妹妹,但妹妹却没能为她守口如瓶,于是,继父母把宽当成病人送到精神病院电疗,宽出院后,一头乌黑的头发由于电击而变得焦麻,但其性格及“阴”眼睛的功能却没改,她对奥利维亚的背叛泄密毫不记恨,依然是妹妹撵都撵不走的温厚的大姐,依然常在她的枕边讲述阴间的故事。奥利维亚每日在宽的叙说中沉沉入睡,那些前世的纠葛渐渐变成她的梦境;等到她长大离家总算能独立生活时,发现为时已晚,宽已是她生活中想摆脱而摆脱不了的一部分。 《百种秘密知觉》的前半部便是在这两个姐妹两种叙述的两条线索中进行,一边是由奥利维亚讲述的今生的旧金山的生活,由孩童到少女进而成年,她与宽相斥而又相吸的复杂细微的姐妹关系,与丈夫西蒙由恋爱到结婚再离异的感情纠葛。另一边是宽絮絮叨叨道来的百年前她在家乡桂林唱绵(长眠——此地名在书中有此二意)的前世,鸦片战争期间的土匪传教士,西洋商人,满清军队,种种义举、背叛和杀戮,她曾生为独眼的“女怒目”,她曾有过一位生死至交的洋朋友班纳小姐,班纳小姐又有一位相爱着的混血青年叫“一半”。两条线索平行进行,两世的故事共同发展,除了宽的阴间朋友偶尔要对奥利维亚的生活进行些评头论足提些建议,试图协助宽说服奥利维亚与西蒙重归于好之外,阴阳二界的人鬼之间并无关系。 奥利维亚是位职业摄影师,优雅而有艺术感。宽则总是吵吵闹闹,穿的衣服也总不协调,“她会穿紫色方格布的上衣和蓝绿色的裤子,她耳语时的声音也总是嘶哑而哄亮,她散布有着健康的种种警告,她推荐各种中药,她也总是发表有关修理东西的高见,从修理破裂的杯子到破裂的婚姻,她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妙语间满是到何处能买到便宜货的点缀。”她当然也常常向奥利维亚兜售她有关阴间的理论,没有高深玄妙的说理,宽的阴间全是家常话: “那么,谁去阴间呢?” “许多人,不只是中国人,还有那些吃了后悔药的人,那些想再有次机会的人,或是想念太太,想念丈夫,想念孩子,想念妹妹的人”,宽停下,对我微笑着,“当然,那些想再吃中国菜的人,他们也去阴间,等在那儿,以后可以再投胎成人。”…… “……如果你不挑肥拣瘦的,那你回来得就快,四十九天就成了,如果你有特殊要求,想要投胎成某个特定的人,想要能和某人结婚,那你就得等很长时间,像一个大的飞机场,你可以去很多地方,但如果你要飞头等舱,挑靠窗的座位,要直达的飞机,还要减价便宜的票,那你也许就得等很长时间至少一百年。” 在宽看来,许多人想投生为中国人,最简单的原因是因为中国菜好吃,“又新鲜又便宜,味道多样,每天可换一个样,而且,中国家庭亲近,朋友忠诚,你这一辈子有了中国的朋友和家庭,他们会跟你干一辈子,便宜实惠,这是为什么现在世界上有这么多中国人。” 对于宽的絮叨,奥利维亚无法争脱,却也不以为然,这样过着,宽来到美国已是三十年,她的英文的唯一变化是她说话的速度,人到中年,主人公们生活的转机促成了整个故事的转折。奥利维亚和西蒙受一家杂志之邀合作制作有关中国及中国饮食文化的栏目(西蒙是作家),宽极力怂恿这对离异的夫妻接受这项工作,并毛遂自荐为他们当翻译和导游,三人一同踏上了宽阔别三十年的故乡桂林唱绵的土地。现代社会中的桂林人生动可爱,集市、民俗、村寨、山水,都通过奥利维亚摄影师的眼为读者展出最锦绣的一面: 唱绵映入眼帘:一个小村子坐落在两座山峰之间,山坡上天鹅绒般的绿苔,这绿苔到了山谷中逐渐形成了深色的祖母绿。……弯曲小巷上布满着石灰刷成的白色的房屋,瓦屋顶倾斜着,有着传统的龙形的装饰。村子外是被细心照料着的农田,如镜的湖水,石砌的墙和灌溉用的水道将它们分割得整整齐齐。 故事情节在谭恩美饱蘸感情的笔下生动活跃起来,那两条在前半本书中并行的线索开始交织穿插,今生前世互相呼应,阴间阳界的人物也有了交流,因果缘由逐渐被披露,许多秘密被一层层道明:童年洪水中的意外事故,借尸还魂与转世再生,有情人不了情时空间的穿越,百年前临终好友未能实现的心愿及世世相守的秘约……丝丝入扣,环环相接,真真假假徘徊闪烁,奥利维亚梦中曾一次次出现的形象成了百年前的现实,西蒙与奥利维亚雨中探险石林似预言呼唤,让人屏息静气,八音盒咸鸭蛋的发现更使离奇神秘的前世变得在今世可触可摸,谭恩美的叙述技巧也在这虚虚实实之中渐渐功德圆满,瓜熟蒂落。 生死轮回虽是《百种神秘知觉》的主要故事,但阴间及鬼魂的存在与否并不是谭恩美想要探索的主题。书的题记是“献给信念”,这信念即是爱和希望,“我想宽是想让我知道这世界不只是一个地方,而是无限大的灵魂。这种灵魂即是爱,没有极限,没有止境,把我们推向一切的真情。以前我觉得爱只是一种快乐,别无其他,现在我知道了爱也是担心和悲哀,希望和信任。相信鬼,即是相信爱永远不会死亡。” 谭恩美于一九五二年出生于加州奥克兰,父母从大陆移民美国。十四岁时,她的父亲与哥哥因脑瘤相继住院,“当他们在医院中临近死亡时,我的母亲重拾她童年时在中国所收集的各种信念,她请来风水先生看有什么气对我们不顺,她寻求信仰疗法,她对着她母亲的画像祷告,她的母亲曾在她八岁时自杀,留下她一人孤苦伶丁生活在世界上。”但这些祈祷都没能留住父兄的性命,二人相继去世。谭母进而把注意力转到因果报应,轮回再生上,她一直相信女儿有通灵的能力(因为据说谭恩美三岁时便大叫“有鬼”且拒绝去浴室,虽然从未有人教过她“鬼这个字和这个概念),所以,她一直希望能通过女儿再与丈夫和儿子说次再见,再传递些爱的信息。谭以后写到母亲对自己的影响:“在痛苦难以忍受时,我会想起母亲逐渐灌输给我的思想;与其说是信鬼,不如说是相信爱的无边性,爱会带来希望,希望会将那些不可知,不可触的东西变成你可以紧紧抓住并贴在胸口上的东西。” 百余年前的女怒目没能守住将班纳小姐带回到她情人身边的许诺,现实中的宽最终成功了。奥利维亚和西蒙的重归于好,誓言终于实现,宽在桂林的岩洞中失踪了,九个月后,奥利维亚在美国生下了一个漂亮女儿,隐隐之中是否又是生命的新一轮?生命会重复,希望会持续,许诺会一次次地实现,相爱的人错过之后会再有一次机会,用那百种秘密知觉去感受,生与死之间便没有了界限。 如同《喜福会》和《灶神妻》,此书的语言亦极流畅幽默,谭恩美的英文落笔极轻,似蜻蜒点水,非常易读,却又不乏对生活的聪明的领悟。例如:“在这过去的十七年中,我渐渐意识到心自己会有意愿,不管你怎么希望,不管你曾多少次将你最大的恐惧连根拔除,心都自有意愿像是常青藤,它们会渐渐爬回,紧紧拴住你的心房,榨干你灵魂的安全感,然后,顺着你的血脉滑下,从你的每一个毛孔中流出。”谭恩美笔下的意象如同一个个连续不断的小花饰,旋转着,共同组成整本书涌动不息的故事的脉流。 一九九六年二月十日伦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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