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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牙塔的铁窗--读维维安写的父亲《王尔德》 / 余光中

“好心的美国人死后,都去了巴黎。坏心的美国人死后,就留在美国”这是王尔德嘲弄美国人的名言。不过跟他讲过的许多缺德话一样,这句名言犹如澳洲土人的回飞棒,不幸应验在他自己身上。只是王尔德真的死在巴黎,而非死后升天去巴黎。
  伦敦和巴黎是王尔德命中的双城记、他在双城之中,凭了锦心绣口,曾经轰动文坛,成为天之骄子,但是逞才傲世之余,一旦命运逆转,却成社会弃儿,尝尽羞辱与孤苦。早年在巴黎他曾对纪德夸口,说他过日子用的是天才,写文章不过靠本事。时间证明,王尔德靠本事写的文章足以传后,至今不衰,但自诩用天才过的日子,到头来却一败涂地。在生前,一位作家的骤起骤落像王尔德这么匆促的,实在少见。
  王尔德是在二十四岁那年毕业于牛津大学,随即去了伦敦。开始的十三年他试过各种文体,却都未成气候,惊动又坛的还是他那急智巧答的天纵口才。但是从一八九○年他的唯美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发表以后,一连五年他的杰作频频问世,有的引发争论,有的遍获好评,总之是占尽了风骚,而使国际瞩目。
  《道连·格雷的画像》兼有美学与伦理的多重意义,妙语连篇多于情节,其中写到同性恋与谋杀的段落令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大为惊骇、但紧随其后出版的《石榴屋》却是一本天真可爱的童话集;而从一八九二年二月到一八九五年二月,匆匆三年之间,王尔德的四出喜剧:《温夫人的扇子》、《无足轻重的女人》、《理想丈夫》、《不可儿戏》,依次在伦敦上演,评论家虽然见仁见智,观众却十分欢迎。
  一八九五年的一月与二月,《理想丈夫》、《不可儿戏》先后上演。《理想丈夫》首演之夜,威尔斯亲王与众多内阁大臣都前往观赏,演毕亲王热烈致贺,萧伯纳更为文赞扬。《不可儿戏》更逗乐了全伦敦,不但观众满座,连剧评家也一致称美。作家到此,真足以自豪了。
  就在这自得的高潮,王尔德绝未想到七星期后他的命运就会逆转、急转,而万劫不复。这时,他和同性恋的男友,昆斯伯瑞侯爵的第三子艾尔佛瑞·道格拉斯,已经交往了四年。父子之间不睦如仇,侯爵对逆子的爱人当然妒恨,一直想要当众折辱这位唯美才子。就在《不可儿戏》上演的第五夜,愤怒的父亲在王尔德常去的俱乐部,把自己的名片留给侍役,上书“致奥斯卡·王尔德——装腔作势的鸡奸客”(To Oscar Wilde,posing as a somdomite)。最后一个字当然是拼错了,侍役并不理会只装入信封,放在大堂的信架上。
  十天后王尔德从乡下回城,见到此信,在盛怒之下不听朋友的劝告,对候爵提出控诉。审判三日后候爵获判无罪,反证原告王尔德确有同性恋行为,因而被捕。再度开庭。站在被告席上的不是昆斯伯瑞侯爵,而是唯美大师王尔德自己了。两度审问王尔德案,从四月二十六日到五月二十五日,前后历时两月,终判王尔德有罪,应服刑两年,并加劳役。
  王尔德在里丁监狱两年,身心都受到重挫,再出狱时已成社会的弃儿,不见容于名教。法院宣布他破产,将他的财物拍卖一空,连他剧本的版权都要靠好友出面买回,转赠给他的次子维维安(Vyvyan Holland)。他入狱的第二年,母亲王尔德夫人(Lady Jane Wilde)去世;他出狱的第二年,妻子康思坦丝(Constance Wilde)也死了。王尔德一入狱,妻子和两个儿子都改姓贺兰(Holland),而他自己一出狱,也不得不改名叫西巴斯钦·梅莫斯(Sebastian Melmoth)。
  一人失足,全家落难。在短短的两个月里,一代唯美大师忽然变成悲剧主角,王尔德的生命正如他的妙句一样,充满反讽。在《狱中书》(De Profundis)之末他说“一切审问都是生之审问,正如一切判刑都是判死刑,而我已被审问过三次……现今制度下的这个社会,没有我立足之地,不给人余地;可是造化的甘霖不分小人与君子,总有石隙可容我藏身,有幽谷之沉静容我哭泣而不受干扰。”
  王尔德的作家生命、才子风光,在入狱之后就一去不回了。但在铁窗之下他还写了一封动人的长信给艾尔佛瑞,也就是死后五年才得发表的《狱中书》。出狱之后,他又续成了一生所写的最好一首诗——《里丁监狱之歌》。这一文一诗写于他落魄的末年,深沉的哀伤和早年的飞扬跋扈形成鲜明对照。
  王尔德当年的监狱不许犯人看书写作,直到他服刑的末期才供给纸、笔和墨水。供纸仍很苛严,每次只发给一张狱中限用的对开蓝纸,写完一张就给收走,再发给一张、《狱中书》就是这么辛苦写成。作者根本没有机会查书,更不可能修正手稿,但是断续写成的洋洋大文竟然没有出错,也无重复,而且还用了各种语又来引经据典,腹笥如此充沛,不愧真是才子。
  综观这位才子的一生,与他自己创造的《道连·格雷的画像》恰恰相反:王尔德的真身早已衰朽,但其画像,也就是他全部作品超凡拔俗的风格,一世纪后仍顾盼自得,不可磨灭、同性之恋在今日已经不值得大惊小怪,连拜伦的乱伦都可以宽恕了,何况王尔德的同当尼斯癖呢。当年拜伦不容于英国社会,二十八岁就自放于欧陆,永不回国。王尔德自逐于欧陆,己经是四十一岁的沧桑罪人了。两位浪子都埋骨他乡,拜伦等到一百八十一岁(一九六九年),西敏寺才以一方大理白石,铺地为碑,把他迎回诗人隅。王尔德在巴黎等到一百四十一岁(一九九五年),西敏寺才用一扇灰蓝色的菱形彩窗,为他痛苦的冤魂竖立神龛。
  尽管如此,王尔德的喜剧百年之后仍然逗得伦敦的观众哄堂大笑。他的妙语名言仍然频频被引,令人会心微笑,并不觉得过时。百年以来,他的传记不断出现引领好奇的读者从都柏林追到牛津,从伦敦追到巴黎,去重游这位爱尔兰奇才的真幻世界。
  这样的传记我就有好几本,长的如艾尔曼(Richard Ellmann)的详尽评传,短的如维维安·贺兰的这本画传,都很引人入胜。维维安的这本《王尔德》,插图又多又生动,本文也简洁而冷隽,作者正是王尔德的欢子,身历名父当年的荣华与冷落,痛定思痛,前尘如烟,更令人倍感沧桑。
  余光中
Posted: 2004-06-14 20:50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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