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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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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格纳问题
  
   年初在中央美术学院代课,难免有座谈会之类情事,座谈之后,又难免有三五同学走拢来继续说话。这类场合的问答杂乱而易忘,事后还能记住的,可就是意料之外的发问,例如有这么一句:
   您怎么看瓦格纳?
  在三月的北京,美院操场,在诸如“中国油画的前途”、“艺术教育的将来”这类让人头昏脑涨的问题之后,忽然出现瓦格纳的名字!我看定两位发问的同学:开口的一位面目清秀,笑容羞涩像个姑娘,一位络腮胡剃青,神情执着,是那种提前长成壮年知识分子模样的大学生。两人都是高个子,七尺男儿前程无量,而且一人一副深度眼镜,证明“瓦格纳问题”确有来历。从镜片后他俩也看定我,带着那种在班上远离众人出双入对的优秀生的自觉,对这个问题出言不凡的自觉,还有求知的青年在等待回答(并将考验回答)时那种事关重大的表情。
   我喜欢看到这番表情——那就是青春的意思吧——但我不知该怎样回答:
   要命!怎么看瓦格纳?我边走边想搜肠索肚,情急中反问(为了拖延时间):“常听瓦格纳么?还喜欢谁的音乐?”秀气的那位极礼貌地说,只想了解您对瓦格纳的看法,络腮胡子原句重复一遍,镜片厚得看不到眼睛。
   不知怎么一来我们走散了,好像是有谁叫了我去吧,几天后又在操场遇见这二位。他们走上前来,居然还是不改口:“老师,瓦格纳——?”
  见到年轻人,就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我在这岁数,仅止大约地听说哪位大师——譬如伦勃朗或贝多芬——就巴不得拽着街上的路人说说。看来眼前这两位艺术学子最近被瓦格纳大名落了枕、中了邪了。我说:关于瓦格纳同志的什么呢?二位既是专来问到他,想必已经听过不少,我可不是音乐专家。
   但两位大小伙子单是咬定“您怎么看瓦格纳”,仿佛那是一道考题。瞧着他俩隔着镜片心诚意正的目光,我想,我也该去配副眼镜才好。
  那阵子我常遇到让我一时语塞的发问,要么尽是些“国家”、“民族”、“世纪”之类大字眼,好像外交部开记者会;要么就是该用哪种调色油,使唤几号油画笔,好像我是画材部的掌柜:漫天的大话题,好的,说明心胸大,具体的小问题,也好的,说明心眼细,总之,都不该一口回绝。就说这“瓦格纳”问题,如雷贯耳,不可谓不大,有名有姓,不可谓不具体,美术学院一年级新生的佼佼者到底两样,然而我还是一时语塞。
  许多事情、人物,若非有人格外问起,平时不会去想到的,连自己常在想到的人事,不与人交谈,不写出来,也只是模模糊糊存在心里。不久前写成《回顾展的回顾》,扯了五十来个展览谈观感,写完读过,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竟是这样的看待那些画家、那些画:这大概也就是人要交谈,还要写作的缘故吧。
   现在又冒出来一个瓦格纳。我自知答不了,也不该答的,那在我浅陋的知识之外。可是单挑“瓦格纳问题”,倒是触及我们常在面对的问题:
   该怎样对待我们着迷、崇拜,以至发昏的艺术家?
  要我说,若是艺术学生,只管一无所顾地着迷、崇拜、发昏:那是人生的礼物,有这样的礼物,人生也才像个人生的样子吧——艺术史,原是一连串人名、地名、国号、年代,加上作品的长串账单,我是不耐烦去查阅的;艺术品,则是一片无边的乐园,不免迷失其中,见树而不见林,见了林子,又遮蔽了远山。可是一个个都要去了解,哪里顾得过来?初入门墙的艺术青年,可不就是盯着某一位大师,凭着蒙昧热情一头撞进去,而这蒙昧,可不就是艺术家的赤子之心。
  艺术的“初民”不必了解所谓“艺术史”:那时没有艺术史,他们手下的图画,日后就是一节节艺术史。后来的艺术家,譬如到了晚近的时代,也是各自认定一位两位崇拜的先师摸自己的路。人家问塞尚最喜欢哪位画家,他只说一个:鲁本斯,问他最喜欢哪位音乐家,他也只说一个:韦柏。可是后来塞尚被封为“现代艺术之父”,归宗在他名下的“子孙”就有一大群,马蒂斯说:我们都从塞尚那里来。这一说,就已经是美术史。
   中国当代的艺术家,既于中国古代的艺术史隔膜生分,又不在西方的文化谱系艺术家世中,怎么办呢,不必怎么办。每当我们撞见一位西方的名师,心里一动,头脑一热:爱上再说!
   不过既是爱上了,怎样爱法?怎样爱得有意思呢?
   以下就是我结结巴巴权充回答的意思——小半是当时说的,大半是此刻的补充:在操场上同这二位公子郎君才说不久,我又被人叫了去了。
  瓦格纳的重要作品,我大致听过,他的传记文字、传记电影,也曾读过,看过,只是淡忘了。怎么说呢,要从音乐上了解他,恐怕先得返回去重听贝多芬。譬如那《第九交响曲》,据说瓦格纳大受其影响,日后作为他自己风格的起点和要义:一上来就回旋往复翻江倒海,直朝崇高伟大处走。但从贝多芬晚岁到瓦格纳崛起,好几十年间企图崇高伟大的英雄不止一个,前有舒曼,是瓦格纳尊敬的长辈,同期有布拉姆斯,是他头痛的对手,要到再后来的西贝柳斯、马勒、布鲁赫之流,这才确乎见到一种“瓦格纳式”的伟大崇高的遗风和流变,同贝多芬式的伟大崇高,早已判然有别了。怎样有别呢,那就得暂时收起瓦格纳的唱片,重听另几位大师的好许多作品才能比较,才能聊得
  起来。
  单论“崇高伟大”,我偏爱布拉姆斯;单听歌剧,我宁取威尔第。在我,仅是体力上就吃不消瓦格纳音乐剧的极尽铺张。但我喜欢他的所有序曲,那序曲中有那么一种意思,这意思,套用我们如今的时髦辞令,就得从“文化”上了解他,这一了解开去,麻烦事情还不少:北欧古典神话的传统、哥特式宗教精神的渊源、叔本华 “生命意志”的学说、尼采同他的几十年恩怨(尤其是那本与他宣告决裂的著名小册子《瓦格纳事件》),都得稍事了解。瓦格纳身后在西方音乐文化中的位置更是宽广的话题,据说他的音乐语言音乐精神对二十世纪的性心理和法西斯主义都发生如缕不绝有迹可寻的影响,而这些影响在八十年代德意志新艺术(包括绘画)运动中再度发生作用——我说“据说”,就因为我对以上提及的“文本”(又一个时髦辞令)到目前为止仅涉一鳞半爪:我怎样看瓦格纳?我也想找谁问问呐!
  所以我只能背诵粗浅的常识,不能算“看法”。谈论一位历史人物而能有自己的看法,我想,最好的法子是先得具有关于这位人物的常识。谈瓦格纳,就不免扯出一串其他人的名字,动用其他的常识。自然,要想获得关于瓦格纳的最直接最感性的办法,即坐下来安安静静听他的作品。然而作品也是常识:先听哪一件?早年的《尼伯龙根的指环》,还是晚年的《帕西法尔》?只听序曲,还是全本?说起这些,我就想到我这一代人眼界耳福极度匮乏的少年时期(算了,不去说它),如今中国的音响店家总算也有一排排古典音乐CD在那儿卖了,还有不少音乐专书,但此刻在操场上空谈总不是办法。
   现在我还记得两位青年诚挚而失望的目光:他们终于没在我这儿听去关于瓦格纳的看法,悻悻地走开去了。
  那么,非得要这许多常识我们才可以谈论艺术和艺术家么?其实不必。要谈,我可以谈谈自己的“感觉”,这一说虽然其实是回避“看法”的托词,但在我却是真切的:我们对于经典的作品,不论懂不懂,只要欢喜,看过听过,多少总会有点自己的感觉吧:在铺张以至乖张的瓦格纳式的“崇高伟大”中,我听出大面积的亢奋、激越、颓废、狂喜与近乎谵妄的所谓“意志”,听出叔本华和尼采这两端的哲学神经被瓦格纳所调和发挥熔于一炉的音乐表态。这话怎么说呢——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我倒是想把话题扯开去,回到中国来。
   记忆不很可靠的。就我的记忆,在中国,在民国时期,好几部左翼黑白电影的电影配音,似乎都偏爱采用瓦格纳序曲。在赣南山中插队时,夜里躲进蚊帐偷听海峡对岸的“反动广播”,两段节目之间的配乐也是瓦格纳的旋律:何以总是瓦格纳?
  中国的电影音乐创作,在民国时代还处于少儿时期吧,因此索性截取现成的西方音乐:但不记得用过巴赫或海顿,而后,两岸的外国音乐节目也多取浪漫主义盛期、晚期比较轻型的,软性的,优美好听的,尤其是易于“懂得”的作品(柏辽兹、门德尔松、李斯特、肖邦、约翰·施特劳斯等),结构较为严谨,作法较为理性的作品如舒曼、布拉姆斯等辈,鲜见采用。
   那年代,录音、播音的技术都很简陋,乐队的“交响”一律给逼得尖锐嘈杂,不辨声部的宽广与器乐的质感。然而任何声效自会传达一种情绪,本来就铺张、亢奋的瓦格纳遂得其所哉,由尖锐刺耳的简陋声效而亢奋得近于昂扬,浪漫得过于激越了。
  正好。那时的中国,中国人,中国的文化体质和神经末梢——对于西来的新乐音,对于时局的大不安,对于国族的总前途——似乎正好是处在一种全体的昂扬激越的情绪中,谁是瓦格纳?瓦格纳前后左右的音乐文化又是什么?都没关系,都不要紧的,要紧的是我们找到一种新的乐音(而不是音乐)来宣泄并寄托我们集体的精神骚动——浅,表面,偏颇,情绪化,神经质:世纪末的瓦格纳,也正好就是一位煽动情绪(不管是什么情绪),营造气氛(不论何种气氛),将激越与狂喜、颓废与崇高在他滔滔不绝的音乐中恣意倾泻的音乐伟人兼文化巫师。
  为种种理由骚动亢奋了半世纪一世纪的中国人,在截取瓦格纳的例子中反证了我们民族的善感、雄心、脆弱、张狂。相对于古老的中国,正当盛世的欧罗巴在上世纪末的瓦格纳的音乐中忽然颓废虚弱了(尼采似乎就为这一层意思,对瓦格纳大不以为然),而暮气沉沉国事蜩螗的旧中国,却在瓦格纳尖锐回旋节节升高的高音区焕发出少年般的情热,幼稚而可贵。
  艺术的传播与接受,向来是出于误解的吧——这大概就是我要说的话题:误解,尤其是对于艺术的误解,正是一股情热,一份情结,一种不由分说为我所用的厢愿。民国时期遗留给我们的(在电影中是黑白的,在广播中是尖锐的)似乎就是这样一组残缺的,被扭曲的,似是而非的文化记忆。当我在民国老电影中一次再次遭遇瓦格纳片段时(稀少偶然的机遇,以致我难以引证哪几部电影,哪些片段:我确知是瓦格纳,但有谁会留心并附和我、纠正我?),我模糊而清晰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的中国和中国人,与西方大有关系,又毫无关系。
  说开去,我们在接受所有西方艺术时不免都戴着我们自己的“眼镜”,在绘画、雕刻、文学、诗歌诸领域,都各有那么几位“瓦格纳”在:格外地为我们所偏爱,截取,引申,以我们的情绪、情结来塑造他,以简化的方式将他弄成神话。不是吗,假如细细排名,可以就此问题专写一本书。不过,连两位同学的问题也答不出,我的东拉西扯,应该就此收束了。
  目下我们中国人的民族情绪,看来又在新一波大规模的亢奋激越之中,我们还需要瓦格纳么?那位百年前为尼采又爱又恨斥为“戏子”的德国人,在今日中国的彩色影视中无论如何是过了时了。但我们民族的集体情绪似乎仍在过度的,以至更大规模的亢奋激越中,不是么?神州大地所到之处,如今都是“卡拉0K”歌舞厅、 “恋歌房”,那像不像是千万所现代中国的迷你型“拜罗伊特”剧场?我们心里的千头万绪(当然,别问是什么头绪)是不是终于找到了最理想的宣泄之道、宣泄之所?
   难为这两位戴眼镜学画画的年轻人,他们居然还在挂念瓦格纳。
  
   一九九八年八月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7-07-01 21:10 | 15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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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多芬故居
  
  旅游旺季已近尾声,是在九月,从欧洲飞往中国的单程机票迄未落实。此行欧洲原为比利时展事,顺道荷兰一游,九月初必须赶回北京上课,德国并不在旅行计划之内,但取票登机均须到法兰克福,当地两家旅行社同声致歉:月初机位全部满座,上旬机票必须每天电话询问。九月八日,我决定提前进入德国,停留科隆,就近等票。黄昏,火车开出阿姆斯特丹,不久夜色降临,沿途报站是男中音,德语铿锵,一时恍若置身纳粹时期。八点,抵达科隆。
   九日晴,大风。旅行社回说今明两天机票无望,仅十一日有座,看来,我得在德国呆上两天了。
  此来科隆是为拜访路德维希现代美术馆,馆址与著名的科隆大教堂毗连,进出巡看,教堂正在做礼拜,管风琴次第起奏时,我眼见中世纪木雕《耶稣受难》前的好几位欧洲青年直勾勾盯着成阵的烛火,神情哀痛,哀痛得好像耶稣才刚从十字架上放下。美术馆正在布置新展,大半空间被遮蔽着,楼梯正墙排开李希特以黑白两色绘制的《四十二幅肖像》,作法谨严,望之肃然,认出其中的人物,有马勒、柴科夫斯基、海德格尔、本杰明,似乎并没有一位画家。在出售图片的小卖部徘徊良久,买了联军轰炸科隆的历史照片:短墙残壁,炸裂的铁桥倒在莱茵河中,晴空下惟科隆大教堂巍然屹立。步出馆外,有位须发蓬乱徒手乞讨的中年醉汉,像极了格罗兹笔下的浪荡子,以奏乐取讨钱币的青年则用手风琴表演巴赫的赋格,竟有管风琴般层出不穷的声势,在风中传得很远:我已身在德国。明天一天,柏林、莱比锡、慕尼黑是休想去了,波恩就近科隆,贝多芬的故居,就在那里。
  翌日是被附近教堂成片的钟声唤醒,醒来,又复睡去。起身后,早餐厅堂只我一人用餐。壁上两幅无名的老油画:一位农夫扶犁耕田,一位小老板在油灯下数钱,十九世纪德国人的绘画,画得不好,也不坏,这样的油画,在中国或可人选全国美展,在欧洲,适可挂在小城旅馆的餐厅。十点,火车开往波恩,每站都停,是慢车。想象的事物总是错的,我“想象”中波恩的方位是在德国北部,现在知道是在西南;少年时在哪本书中凝视过贝多芬老家,是旧版彩色照片,记得墙头有玫瑰和绿色的百叶窗,还记得凝视照片时静静地起过一念:我要去那里看他——怕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吧,而今波恩终于在望,我却全然忘记自己曾经有过的微茫的心愿。半小时后,波恩站到了。德国人都能说点英语,略约问过方向,我即朝一座砖砌的大教堂走去。从教堂转弯,豁然展开小城的广场,老远就看见广场中心铜铸的贝多芬先生高高地站在那里生气,头顶停着一只鸽子。
  这里刚下过雨,广场密匝匝鹅卵石缝的水迹映着青天的光。欧洲到处是旧时的石铺地面,半月前在罗浮宫游荡,那大片的宫廷广场仍是当年走马的砂砾,照片看过多少回,从未注意地面是怎样的。现在我走向贝多芬,细看基座四面满布铜锈的浮雕,是美丽的音乐女神,鸽矢斑斑,青灰的鸽子在雕像上下起落栖息,咕咕轻叫,石座四边围着盆栽的鲜花,每一花瓣水光晶莹。铜像背后是当地邮局,没人抬头看他,我停在风中,抽了一支烟。
  转弯,转弯,转弯。小城的小街正是午间的热闹拥挤,尤在雨后。首饰店,家具店,钟表铺,花房,面包房,从前上海西区也有这样的面包香飘散街沿,也是这样的卵石地面雨后滑亮闪烁。在一家礼品店橱窗呆看彩色的色情小雕品,是用坚硬塑胶做成的那种:笼中裸女,持鞭裸女,披着大氅的裸女,倒是便宜,一问,竟是中国制造。隔壁是烟具铺,各种尺寸的雪茄烟斗,烟盒银质,雕饰精美,贵极了。又下起微雨,又是一座广场,花贩与菜农支起彩色的篷帐。欧洲有许多不知名的水果,极小的,不像葡萄,不像草莓……付钱时,问身边一位老太太:贝多芬的家?她打量我,指指广场北侧一条小街街口,笑着,随口说:你知道,他不在家。我说是啊,但他在这里,随手指指我的心口,这动作,西洋人是常用来指说艺术的,忽然今天就又想了起来,随即自己觉得有点做作,老太太却收起笑容,看定我,缓缓地摇头,这摇头,在西人倒是赞许的意思。
  寻访胜景总会失望的。十分钟后我立在贝多芬故居门口——十八号,忘了查看街名,一幢普通的三层民居——完全不是那幅小照片上的模样,那一瞬,我想起早先看过的小照片,但实地景观当即淹没了照片的模糊印象:十八号隔壁两三间铺面,有家中国餐馆,不远是一家麦当劳,贝多芬家正对面则是床具商店,一堆折价的粉色被单枕套正叠在店外的台子上贱卖:有什么错吗,贝多芬的家只是贝多芬的家,别的人家照样吃饭睡觉过日子,去年在上海寻访鲁迅先生在虹口的故居,弄堂里家家户户门口停满自行车,窗户阳台晒出床单衣裤,风日妍静。所有名人故居的楼面只一样与其他民居不同:每个窗户都关着,表明这里并不住着一家人家:是的,贝多芬不在家,我知道他不在家,为什么我要来呢。踱进入口,照例是所有纪念场所必定设置的小卖部,货架上下放满了尺寸不一大大小小贝多芬胸像复制品,一律在生气。我已不再对欧美当代粗糙拙劣的礼品雕刻失望沮丧,美国法国意大利的古代名人礼品雕像莫不粗劣。三十多年前,杭州表舅送我一枚贝多芬胸像,比这类产品的做工好得远,那是大战前欧洲写实传统尚未失落时期的复制品,流入中国,我记得自己怎样郑重地抱回上海,怎样郑重地每天看它,不久红卫兵抄家,当面砸碎贝多芬。现在我端详贝多芬故居的贝多芬胸像,都是他,都不像他,我怎么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模样呢?礼品中只有死亡面模复制品一定很像他:分黑色与石白色两种,面颊凹陷,人中突出。死亡面模不是艺术品,然而比艺术品珍贵而确凿,一时我起念想要买下,这时,小卖部设置的室内音响响起来:是《第五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对了,这才是他。我伫立聆听,一时柔顺无念,曲毕,买了进馆的门票。
  一位年迈的馆员指引我从小卖部边门走进后院,门开处,豁然认出了记忆中贝多芬故居小照片上乳灰鹅黄的门墙,那是在街面看不到的——说明书上说,当整座房屋面临拆除的威胁时,十二位波恩市民于一八八九年建立了贝多芬故居协会,他们将两座房屋买下,打通,设立了纪念馆——原来如此。绿色的百叶窗!墙头的玫瑰! 玫瑰枝叶如今比照片上茂密多了,在雨后的太阳光下湿漉漉的。楼的尽头,有一座宁静的花园,不大,草木碧青,浓阴散布,老墙爬满常春藤,一座至少是十九世纪雕刻家制作的贝多芬雕像隐在挂满水珠的森森绿叶间,他俯视草坪,也在生气,但多么像他。当我移步踏进贝多芬先生的小小家门,脚下年代久远的木板地吱嘎作响,我微微地高兴而满意了。今天的访客仅五六人,此后一小时楼上楼下的走访,那老木板地在每一步移动时发出过于响亮的吱嘎声便是这位乐圣故居的惟一音响,此外,整座宅子安静极了。
  乐谱,书信,文件,演出合同,演出预告,大师用过的钢琴,墨盒,羽毛笔,镇纸,虽然古旧,很可能是复制的;友人们在年轻贝多芬离开波恩前的题赠手册有瓦尔德斯泰的钢笔题辞,墨迹已经枯淡,末一句是:“您孜孜以求,假手海顿而得到莫扎特的精髓。”他的父祖亲戚的肖像,师友的肖像,爱人的肖像,他的幼年少年青壮年时期的肖像,全是原作,全在书中早已看过,现在知道挂在这里,近在眼前;最精美的是那些十八世纪彩色铜版画,波恩、柏林、维也纳,天空澄澈,人迹稀少,那时的人,在版画中活得多么认真而安适。他家的起居室,琴房,书房,餐厅,也是真的,但一定不再是当年的模样,踏上十八世纪回旋狭窄的楼梯,木板更其吱嘎作响。在三层楼顶,朝里一间面向花园的小阁楼空空荡荡,仅只竖立着一根石柱,柱顶,是迪特里希一八二0年为贝多芬制作的玉石胸像,瞪着墙角,还在生气。说明书告诉访客:一七七0年十二月十六日或十七日,路德维希·冯·贝多芬就在这间阁楼诞生。
  阁楼梁木粗厚倾斜,迟午的阳光斜进来,射及墙根,小窗外树叶葱茏。有丝绒绳拦在门口,这是全楼惟一不能进入的房间。我倚门站定,走廊的橱窗安放着贝多芬死亡面模的原件,墙头的图画是两万多维也纳人为他送葬的场面。馆方不准摄影,一位执勤的老太太就近监视着,我试着与她攀谈,她在守望的寥寂中显然乐意说话: “从北京来!哈,我前年刚刚去了中国。伟大的国家,你知道吗,我喜欢庄子和老子。”于是用英语念出“道”的发音。听说德国人爱读老庄,果然——此刻三楼只我一位访客,我能拍照吗,我指指阁楼。老太太可爱地缩起肩膀,压低声音:你快一点!我按了快门,在幽暗僻静的阁楼,快门声响清亮得令我张皇羞惭,我谢她,老人又缩起肩膀:“我在西安也要拍照,他们收钱,可是一位年轻人说,你快点拍!”在阁楼门口我们相对言笑,身后是那尊贝多芬昂首瞪眼的玉石胸像。
  我久已不存刻意寻访大师遗迹的情热。青春期的向往、崇拜,心心念念,已如我的青春,退为遥远的记忆。一旦到得大师的家国,却像是来熟的地方,自然而然寻过去,好比看老朋友——我到底不能如魏晋人那般通脱潇洒,乘兴而来,望见友人的家门,掉头回转——。此行巴黎没去拉雪兹公墓,那里有许多墓碑前的空地应该去站一站的,肖邦、德拉克罗瓦、马拉美……不为祭拜追念,只算了却一桩谈不上心事的心事,而且墓院总是极美丽的,许多老树。才在前一周,去看了伦勃朗在阿姆斯特丹的旧家,也是临街的三层石宅,他可比贝多芬年长一百多岁吧,楼顶他的画室的画架边,特意放着据称是他用过的调色板,小瓶子里居然注满调色油,边上的画笔颜料斑斑……。今天来过波恩了,为等票潜入德国,何处可去呢,想到贝多芬。来过了,自己也惊讶并未泛起怎样的感触,惟在他诞生的小阁楼门口,心里动了一动,想下去,却怎样也难以同“贝多芬”的名字作成亲密切实的联想。他在我抽屉里。我所收藏的CD录音要算是他的最多,也听得最多,到了经年熟习的段落,就像听到这个人的心跳。他真的在我心里,根本不在家,他讨厌波恩,二十二岁出门,再也没有回到故园。
  十一日,晴转多云。中午打电话告知家人我今将要飞返中国,纽约时间尚在清晨。午后两点,火车开出科隆,再次经过波恩,昨天我还在这座小城,今天它显得陌生,只是沿途一站。不久,莱茵河浩浩荡荡在车厢左侧延绵展开。五点抵达法兰克福车站,迎面撞见大群德国人在候车大厅凝神仰视巨大的电视屏幕,趋步转向屏幕正面: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姊妹楼烟尘暴起,轰然倒塌。
  
   二00一年十月八日
  
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
Posted: 2007-07-02 21:05 | 16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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